甘之

这个人很懒,什么都没留下。

不眠飞行

我走在一条细长的灰色的街上,有点像自来水管道的内侧,水龙头从两侧的墙壁里伸出来,颤抖着抖出一两滴黄色液体,缓慢迟疑地挪动进入下水道,地上有一道蜿蜒的痕迹。

广场上的透明悬浮电子钟指向下午三点,此刻我本应该去五角大楼上班,检查一下复印机是否正常工作,再开始印刷书本。作为一个出版社的工人,或许应该叫文字的搬运机,应该遵守时间。但是我看着电子钟上一个个令人眩晕的圆圈,我突然决定,我要去酒吧喝上一杯,哪怕被记旷工。

下午开门的酒吧很少见,但是我真的找到了一家,店名很俗气地叫做忘情水,我差点因为这个名字止住了步伐,不过我要去,我决定了的事情,是一定要去做的。

感应门自动拉开的时候,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。恍惚时我看见橘黄色的深海热带鱼像灯笼一样在我旁边穿梭,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一个穿着桔黄色衣服的男人,他膨胀得把衬衫挤出一圈一圈的褶皱。他的背影很笔直挺拔,隔着两三米的空气我都能感受到他对生活的热情。我走过去,坐在了他的对面,想看看这个充满激情的男人长着怎样一副面孔。

好家伙,我一坐下就看见了他那张大饼一般扁平的脸。

说实话这辈子我也就只认识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脸,“老兄,好久不见。”我开口。

他看见我很惊喜:“是你?我们从初中毕业就没见过了吧。”

“对啊,你现在怎样?”

“生活得很不错,我现在是一个警察,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,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,我有时候觉得人生美妙不过如此。”

“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乐观啊。”我羡慕地看着他。“我现在在出版社上班,已经快接近失业了,每天看着打印机一张一张地吐出纸来,我都怀疑我的脾脏是不是一塌厚厚的a4纸了,可能吐出来都是一股油墨味。”

他颇有些同情地看着我:“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啊,你要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态,其实想想在出版社上班也很不错,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好书吧,真羡慕你啊。”说着他挤出一道沟壑一样的笑容。

“这有哪里好?每天看着差不多的东西,一样的字符,一样的纸张,黑压压地被送出来一样的思想,再被放进一样的格子里等待出售。”

我的酒在这时候上来了,冰块浮在蓝色液体上,我有些眩晕,小小地喝了一口,冰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,然后继续说。

“我每天走去上班,隔壁的老头准时拿出一叠报纸对我朗诵新闻,发出满意的感叹,然后到公司楼下,对同事问好,九点钟我坐在我的电脑前开始核对。每一个字符都从我眼睛里跳出来重新组合,每一篇文章都是相似的。”

他似乎对我的境况很是着急,连忙说:“即使文章有相同的,也会有一两篇很优秀啊。”

我回答他:“是啊,被打印机吞掉,装订,放进格子里,等待出售。”

“说实话,老兄,你有多久没进过书店了?”

他有点卡壳:“我的确是很久没有去过书店了,不过我也不需要多大的文化素养,我每天都有看新闻啊,在手机上关注一些娱乐新闻,嘿嘿,当然跟你们这种文艺青年不一样啦。”他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,点了点头。

“你看,我都要失业啦,甚至怀疑每一本从我手上流出的书是否只有我一个读者。”

“……你可能是太累了,要不要休息一下?”

“我每周六都会睡上十个小时,然后醒来,电子光屏制造出来的蓝天和我对视,连白云都不会动一下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。飞篮准时给我送来每周的电子商报,我打开,想起他们告诉我的购物的快感,于是随意点了几样,当它们出现在我的门口时,我都不想打开。”

我打断了他想插嘴的欲望,接着说:“电视也很不好看,几乎每个台都一样,那样跌宕起伏的剧情我怀疑只出现在史前人类的生活里。”

嗓子有些干涸了,我又喝了一口酒。

“老兄,不妨告诉你,我计划着自杀。”

这句话说出口,我都感到很轻松:“毕竟这是我唯一一件可以自由选择的事情了、”

他被我吓到了,酒杯都洒了。

赶紧说道:“生活还是很美好的!”

“你可以谈恋爱啊!”

“我有过五段失败的恋情,在每一段感情中我都被消耗。我们似乎在表演戏剧,扮演着和别人一样体贴的角色,似乎我们不按照常规的方式相处就会格格不入,而且追求人的方式单一且死板,还不如直接问:‘你愿意和我交配吗?’你不感觉到奇怪吗?为什么我们选择对象的时候总是先看长相?选择一样无法自己选择而是上帝制造的东西,而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大脑。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资格追逐美女,而那些猛男一个微笑她们就为之沉醉呢?我们生来就失去这样的资格吗?仅仅是因为不好看,我们就失去了被欣赏内在的资格。”

“如果……你对自己的相貌不满意,或许尝试去改变一下它?”

“说到整容,如果你本身长得非常好看,只有一个地方有缺陷,你去改变了,别人就会说你整张脸都是假的,如果你本身长得不好看,那就更恐怖了。说实话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?”

“……你可以去旅行散散心?”

“每个地方的景色似乎都一样,每个古城里卖的都是一些批发的玩意。”

“我决定今天晚上就自杀,”

这句话说出口时我送了一口气,像是把肋骨里的刀子吐出来一样畅快,我禁不住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,抬头望着月亮,这种说出秘密的感觉让月亮都忍不住欣喜得颤抖起来,周围模糊出一片云影。

我喝完了最后一口酒,目光变得恍惚,色块斑斓中他看起来很焦急,但说不出来一句话,匆匆地对我摆了摆手就走了。

我随后也离开了,但走到家才想起,我唯一一部喜欢的美剧今天晚上更新,我的计划自杀日程不得不往后推延了。

第二天我醒来,走出门,楼下的老头正在念新闻:“警察身系人民群众过度忧虑猝死家中。”

然后他发出每日一样的感慨:“真是一个好时代啊。”

报纸上露出一张扁平的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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